作者: 慕颜 【 原创 】 2025-05-08

 

一九八零年,苏北家庄,麦收时节。

 

田野里,麦浪翻涌,金黄的麦秆在风中沙沙作响,那是大地奏响的丰收乐章。成熟麦粒的焦香,随着微风四处飘散,钻进了庄户人家的每一处角落。村里的土路,被农人的脚步和牛车的轱辘碾得平实又有些坑洼,一道道车辙像是岁月刻下的纹路。

 

梅坐在吱呀作响的牛车上,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捆。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衫,头发用一根旧布条随意束起。望着眼前这熟悉又充满希望的景象,心中却隐隐不安。她的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,眼睛看向远处那缕从自家烟囱里升起的灰蓝色炊烟,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,缠绕着她的心事。

 

梅嫁进了村东头德才家。德才家就三间土房,墙皮已经斑驳脱落,底下灰黑的土坯都露了出来。门前有棵歪脖子枣树,枝干歪歪斜斜地伸展着,活像个驼了背的老头。每年秋天,树上结出的枣子又小又涩,梅的婚姻就如这枣子一般,从一开始就没尝到多少甜头。

 

德才比梅大八岁,身材矮小,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。在地里干活的时候,他确实是一把好手,可一回到家,那脸就总是阴沉沉的。

 

这天,日头已经偏西了,德才扛着锄头进了家门,“哐当”一声把锄头扔在地上,瓮声瓮气地吼道:“这饭做得咋这么慢呢?你整天在家都干啥了?就知道磨蹭,我看你是成心饿死我,然后好跟别的男人逍遥快活去!”

 

梅正在灶间忙得不可开交,围裙上沾满了面粉。听到德才的吼声,她赶忙探出头来,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,说道:“就快好了就快好了,你先坐一会儿啊。”

 

“一天天的,连个饭都做不!娶了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!”德才不耐烦地摆摆手,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板凳上,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地骂着,看都不看梅一眼。

 

年复一年,梅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。在这个传统的乡村里,没有孩子成了梅心里一道致命的伤痛。每次看到村里的妇女们围坐在一起,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家孩子的时候,梅总是默默地躲开,心中满是落寞与自卑。

 

有一日,德才从农忙的地里回来,刚进家门就将草帽狠狠地摔在地上,然后几步冲到梅的面前,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就骂:“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,占着茅坑不拉屎,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!你怎么不去死啊,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。你看看你,就知道吃干饭,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,你还不如门口那棵枣树呢,人家好歹还能结几个枣子。”梅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,脸色煞白如纸,低着头嗫嚅着说: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……”“不是你能决定?你个贱货,别找那些没用的借口!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,克夫又绝后!当初真该把你扔到荒郊野岭去喂狗,也省得在这儿碍我的眼!”德才满脸通红,愤怒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凳子,“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娶了你,你就是个累赘,是个祸害!”梅的心像是被重重的锤子击中了一般,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,她转身飞快地跑进里屋,用被子蒙住头,哭声压抑而绝望,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痛苦。

 

“你看看你,就是块盐碱地,种啥都不长!娶了你有啥用!”德才双眼通红,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,激动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溅。

 

梅在被子里哭了好久,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。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,也曾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。那时候,她想着只要自己努力操持家务,好好对待德才,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。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打扫屋子、做饭、洗衣,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可不管她怎么努力,德才似乎总是看不到她的好,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大发雷霆。

 

而关于孩子的事情,梅又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?她偷偷地去看过村里的赤脚医生,也按照医生说的方法试过各种土方子,可肚子就是一直没有动静。每次看到德才对自己的态度,她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。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,难道就只能这样在德才的辱骂下度过余生吗?她的内心充满了迷茫和恐惧。

 

德才在外面骂了一阵后,气似乎还没有消。他走到院子里,拿起一根木棍,对着那棵歪脖子枣树就狠狠地抽了几下,边抽边骂:“你这破树,和那个女人一样,都没个好样儿!”枣树的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,就像梅那破碎的心在颤抖。  

 

那是一九八八年春雨停歇后的一天,梅去河边洗衣。河边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又滑又亮,梅蹲在石头旁,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。就在这个诗候,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声,像是从草丛里传来的。梅放下手中的衣服,顺着声音找过去,在一堆杂草后面,发现了一个襁褓。

 

襁褓中的婴哭声微弱,小脸冻得发紫,胸口贴着一块红布,上面歪歪扭扭“桃”字。梅的心猛地一紧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那一刻,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,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孩子,用自己的衣襟紧紧裹住,撒腿就拼命往家跑。路过土地庙时,她“扑通”一声双膝跪地,对着神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,额头沾满了香灰和雨水,嘴里喃喃念着:“菩萨保佑这孩子,也保佑我们娘俩往后能有好日子过。”

 

德才看到孩子,脸一下子黑了下来,那脸黑得就像锅底似的,眉头紧紧地皱着,皱得那纹路深得能夹死苍蝇。他的眼睛瞬间瞪大,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样,腮帮子鼓得像只癞蛤蟆,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
 

他跳着脚,双脚把地面跺得“咚咚”直响,就像要把地给跺穿了似的。双手在空中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,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来发泄心中的怒火,大声骂道:“你脑子坏啦?捡个赔钱货回来,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!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败光啊,啊?”

 

梅像一只护崽的母狼,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,身子微微后倾,眼睛直直地盯着德才,那眼神里透着坚定,没有丝毫的退缩。她大声吼道:“这是菩萨赐给我的孩子,从今往后,她就是我亲闺女!你要不认,我们娘俩现在就走!”

 

“走?走了就别回来!”德才暴跳如雷,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,像一条条蜿蜒的小蛇。他向前跨了一大步,扬起手想打梅,那只手带着呼呼的风声举到半空,可看着梅那毫不畏惧的眼神,手又硬生生地停住了,在空中僵持了几秒后,最后他一跺脚,震得地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,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出门了,那骂声还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久。

 

就这样,这个叫春桃的小女孩被梅收养了。春桃的到来,宛如一束穿透乌云的阳光,洒进了梅那昏暗而压抑的生活。

 

从那以后,梅的日子有了新的盼头。每天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,梅看着襁褓中春桃粉嫩的小脸,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。她会细心地给春桃喂奶、换尿布,那些繁琐的事情在她看来,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。夜晚,梅抱着春桃入睡,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,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。

 

春桃渐渐长大,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,会蹒跚着学步了。她每次张开双臂,朝着梅跌跌撞撞跑来,嘴里喊着“妈妈”的时候,梅都会激动得眼眶泛红,一把将她抱进怀里,亲了又亲。农忙时节,梅背着春桃下地干活,虽然累得腰酸背痛,但春桃在她背上的笑声,就像一首动听的歌,驱散了她所有的疲惫。

 

村里的人看到春桃,总会夸赞她长得可爱,梅听了,心里比吃了蜜还甜。过年的时候,梅用自己攒了好久的,给春桃做了一件新衣服,看着春桃穿着新衣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,梅觉得生活原来也可以这般美好。

 

春桃就像一颗小小的火种,在梅的心里燃起了温暖的火焰,照亮了她原本灰暗的世界,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希望,也让她有了继续在这苦难生活里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。

 

然而,好景不长。虽然有了春桃,可德才依然动不动就打骂梅,家里经常弥漫着紧张和恐惧的气氛。

 

每当德才在地里受了气,或是喝了点酒,就会把梅当成发泄的对象。他会突然冲进家门,一脚踢翻凳子,瞪着血红的眼睛,冲着梅怒吼:妈个巴子,都是你这个扫把星,让老子在外面抬不起头!”话音未落,随手操起身边的东西就朝梅扔过去,扫帚、碗筷,甚至是烧火的木棍,都成了他施暴的工具。

 

梅为了护住春桃,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孩子面前。有一次,德才喝醉了,抄起一根粗木棍就朝梅打过来。梅紧紧抱着春桃,拼命躲闪。木棍重重地落在梅的背上,她疼得闷哼一声,却依然没有松开抱着春桃的手。春桃被吓得哇哇大哭,德才却像疯了一样,一边打一边骂:“哭!哭!就知道哭,你们这两个丧门星!”

 

还有一回,因为家里的粮食收成不好,德才把责任全都归咎到梅身上。他揪着梅的头发,恶狠狠地说:“你这个没用的东西,连个家都操持不好,要你有什么用!”梅被揪得头皮生疼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生怕激怒德才,让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。

 

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,梅常常抱着春桃躲在角落里,听着德才在外屋的咆哮,心里充满了绝望。但只要看到春桃纯真的眼睛,感受到孩子在她怀里的温暖,梅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。她在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保护好春桃,无论生活有多艰难,都要让孩子健康长大。

 

一个蝉鸣如潮的午后,烈日高悬,把大地烤得滚烫。梅在玉米地里除草,热得头晕目眩。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响,像是在嘲笑她的虚弱。突然,眼前一黑,“扑通”一声,梅晕倒在地。

 

等她再次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田埂的槐树下,槐树宽大的枝叶像一把把绿伞,为她遮挡住了部分烈日。身旁的一男人,正手忙脚乱地用草帽为她扇风,见她醒来,连忙递过来一个掉漆的军用水壶,黝黑的脸上满是关切。她认识这个男人,他是村后头的潘大奶家的庆生。因为父亲去世的早,导致家境贫寒,所以一直没能娶上媳妇,但庆生为人憨厚老实,平日里在村里,总是默默帮衬着邻里。

 

“妹子,可算醒了,快喝点水,这薄荷水可解暑了。”庆生咧着嘴,露出一口大白牙,笑着说道,一边说,一边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。

 

梅缓缓坐起身来,接过水壶,感激地看了庆生一眼:“庆生兄弟,多亏你了,不然我今儿个可就糟了。”

 

庆生挠了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:“说啥呢妹子,这都是应该的,大热天在地里干活,可得多注意着点。”

 

从那以后,田间地头总能看到庆生的身影。每次看到梅在劳作,他都会快步走上前,笑着说道:“妹子,我来帮你。”然后便伸手接过梅手中的农具,熟练地干起活来。知道梅爱吃甜,赶集回来,他总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芝麻糖,有些腼腆地递过去:“妹子,给,尝尝这个。”看到梅怕冷,他就会抱来一捆自己亲手打的柴,憨厚地笑着说:“妹子,这柴你拿着用,暖和。”渐渐地,梅心底那扇紧闭已久的门,开始悄然打开。

 

中秋节前夜,月光如水,洒在打谷场上。梅蒸好了桂花糕,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,准备给庆生送去。路过打谷场时,明月如大银盘般高悬在天空,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。庆生家的土墙外,几丛夜来香肆意绽放,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。还没走到门口,就听到庆生的咳嗽声和质问声:“你都三十好几了,还不娶亲,到底想干啥?”

 

庆生低着头,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,声音低得像蚊子叫:,我心里有人了。

 

“谁?哪家姑娘能看上你!”庆生妈兴奋地说道,语气中满是欣喜

 

“德才哥家的……梅妹子。”庆生嗫嚅着,脸涨得通红,头也埋得更低了。

 

梅听到这话,手猛地一抖,篮子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庆生听到声音,急忙冲了出来,看到梅,他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,脚步也有些踉跄。两人对视,月光下,庆生的眼里满是紧张与期待,而梅的脸却苍白如纸,心中满是慌乱与不知所措。

 

“妹子,我……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,可我实在憋不住了。每次看你在地里累得直不起腰,看你对春桃那么好,看到德才哥打你,我这心里就……”庆生向前迈了一步,双手微微抬起,又有些犹豫地停在半空,急切地说道。

 

梅转身就跑,夜来香的枝条勾住了她的衣角,她用力一扯,继续往前奔。庆生见状,赶紧追了上来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手心滚烫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:“妹子,我知道这不合规矩,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,你……你就不能给我个准话吗?”

 

梅的眼泪夺眶而出,三十年来,头一回有人看到的不是德才的媳妇,不是那个被指责不会下蛋的女人,而是她——梅,这个有血有肉、渴望爱的个体。她缓缓转过头,望着庆生,眼中满是感动与挣扎。

 

梅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,她知道自己对庆生有着特殊的感情,可德才是她的丈夫,传统的观念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。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。庆生紧紧地盯着梅的眼睛,想要从她的眼神里找到答案,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,只有夜来香浓郁的香气弥漫在他们之间。

 

那个闷热的傍晚,乌云如墨,沉甸甸地压在头顶,蜻蜓在低空疯狂地盘旋。这天气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,梅看着漏雨的屋顶心急如焚。她一个女人,德才又总是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顾,而春桃还小,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 

梅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,庆生正好路过。他看到梅着急的样子,又看到屋顶破漏的地方,心中十分不忍。他知道梅的不易,每次看到梅为了这个家辛苦操劳,心中就像被什么揪着一样难受。于是,他没多想就主动提出帮忙补屋顶。梅犹豫了一下,但看着天色越来越暗,雨随时都会落下,最终还是感激地接受了。

 

德才提前从地里回来,看到庆生正在自家屋顶补漏,顿时眼睛红得像要喷出火来。“好啊你,天还没黑跑我家来干啥!”德才像一头发疯的野兽,一边咆哮着,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,双手握拳,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 

庆生从屋顶上爬下来,双脚刚落地,看到德才这副模样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有些慌乱地解释道:“德才哥,我看你家屋顶漏雨,帮忙修修。”

 

“修修?没安好心吧!”德才根本不听解释,冲过去一把抓住庆生的衣领,用力地摇晃着,“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女人了!”

 

瞬间,争吵声、厮打声四起,庆生为了护住梅,被德才打得嘴角流血,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。村里人听到动静,纷纷围了过来,电闪雷鸣中,一张张脸影模糊不清,像一群冷漠的看客,似要将梅吞噬。

 

当夜,德才将梅绑在床柱上,双眼布满血丝,像一头失去理智的恶狼。他挥舞着皮带,一下又一下地抽在梅身上,皮带抽断两根,他也不肯住手。

 

“你个贱女人,还敢跟野男人勾搭上!”德才一边打,一边恶狠狠地骂着,唾沫星子喷在梅脸上。

 

“离婚!我受够了!”梅吐出一颗断牙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眼神中满是恨意与决绝。

 

“离婚?没门!我死也不离,看你们能咋样!”德才像发了疯似的,一把揪住梅的头发,将她的头往墙上撞去。

 

事情传开后,流言蜚语如潮水般涌来,梅走在路上,异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,背后的指指点点似刀。她满心苦涩,唯有春桃放学回来,会紧紧抱住梅,说:“妈,庆生叔让我告诉你,要开心点。”梅望向村口老槐树下的庆生,心中牵挂又迷茫,对自由和爱情的渴望在心底不断滋长。

 

日子一天天过去,梅和庆生心中的情感愈发浓烈,也愈发煎熬。终于有一天,月黑风高,庆生偷偷摸到梅家的后窗下,轻声呼唤着梅。梅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,看到庆生那熟悉的身影,心中一阵悸动。庆生眼神坚定又带着一丝紧张:“梅,咱们离开这,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重新开始。我实在看不得你再受这样的苦。这潘家庄给你的只有痛苦和折磨,咱们走,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。”

 

梅的心猛地一颤,眼中满是犹豫和憧憬。她想到自己在这村里遭受的种种苦难,德才的打骂、村民的指指点点,再看向庆生那真挚的眼神,心中有了一丝动摇。“可是,春桃……还有德才……”梅嗫嚅着,声音里带着不舍和担忧。一想到要离开春桃,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,而德才的威胁和这个家的一切,也让她充满了恐惧和不安。

 

庆生握住梅的手,紧紧地捏了捏,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:“春桃也大了,她能理解的。她也希望你能过得幸福。德才……他那样对你,你还放不下吗?咱们走了,对大家都好。我们可以给春桃写信,等安顿好了,再接她过去。别再为德才考虑了,他不值得你这样。”

 

梅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中有了决绝:“好,庆生,我跟你走。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,只要能离开这里,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我都愿意。”

 

梅的答应,让庆生终于松了一口气,他厚着脸皮向村里的朋友借一些钱筹备盘缠。那些朋友看到他来,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,眼神里透着冷漠与疏离。他们心里对庆生和梅的恋情满是不接受,觉得这违背了村子里的规矩和传统。有人甚至不等庆生把话说完,就冷冷地转身进屋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房门,只留庆生尴尬地站在门外。还有人一边把庆生往门外推,一边不耐烦地说:“你这事儿我们可帮不了,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。”庆生在这冷漠的氛围里,心中满是苦涩,但为了和梅的未来,他只能默默忍受着。

 

约定离开的那天晚上,月光如水,洒在潘家庄的每一个角落。梅抱着春桃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:“桃啊,妈要走了,你要好好照顾自己。等妈在外面安顿好了,就来接你。”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紧紧抱住梅:“妈,你要早点回来。”梅强忍着泪水,放下春桃,转身出了门。她一步三回头,看着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家,心中既有解脱的轻松,也有对未知的恐惧。

 

庆生在村外的老槐树下等着她,见到梅来,他快步迎上去,接过梅手中的包袱。两人对视一眼,没有说话,便朝着村外走去。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在地上摇曳。他们的脚步一开始有些轻快,仿佛自由就在前方不远处招手。但走着走着,梅的脚步慢了下来,庆生察觉到了,轻声问道:“怎么了,梅?”梅抬起头,眼中满是泪水:“庆生,我真的能放下这一切吗?春桃……”庆生停下脚步,轻轻为梅擦去泪水:“梅,我们这是为了更好的未来。春桃会理解的,我们会给她更好的生活。”梅点点头,又继续往前走。

 

然而,刚走到村口,就听到村里传来德才的叫骂声:“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,肯定是跟那个野男人跑了!大家帮我找找,别让他们跑了!她要是敢跑,我就把她的皮扒了!”紧接着,是村民们嘈杂的议论声和脚步声。

 

梅和庆生对视一眼,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奈。“怎么办,庆生?”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庆生咬咬牙:“别慌,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。”

 

两人慌慌张张地躲进了村口的一间废弃仓库里,紧紧靠在一起,大气都不敢出。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,德才的叫骂声也愈发清晰:“那个臭婆娘,我今天非把她抓回来不可,看我不把她的腿打断!她是我的,谁也别想抢走!”

 

梅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,庆生轻轻搂住她:“别怕,有我在。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。”就在这时,仓库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梅和庆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梅紧紧抱住庆生,身体颤抖得像一片在寒风中的树叶。庆生则把梅护在身后,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,准备随时应对。

 

外面的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,过了一会儿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梅和庆生从仓库里出来,望着漆黑的夜空,心中满是疲惫和迷茫。“庆生,咱们还是不能走,我放心不下春桃。”梅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哀。庆生看着梅,沉默良久,缓缓点了点头:“好,咱们不走了。只要你开心,我都听你的。”

 

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,回到了村里。梅回到家,德才见她回来,又开始新一轮的打骂:“你个不要脸的东西,还知道回来!看我不打死你!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吗?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我的手心!”梅默默忍受着,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,她知道,自己的命运似乎又被拉回了这个痛苦的深渊,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和恐惧。

 

 

岁月缓缓流淌,德才在一次醉酒之后,醉眼朦胧地摇摇晃晃站起身,手里举着菜刀,像是要去跟谁拼命似的。可没走几步,他就被地上的石块绊倒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腿就断了。从那以后,他只能拄着拐杖,拖着那条断腿在院里活动。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,像一只瘸腿又狂躁的老狗,整天骂骂咧咧的。

 

“饭呢!还不赶紧给我端过来,磨磨蹭蹭的!”德才拄着拐杖,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,那声音就像破了的锣,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敲打着地面,每一下都像是发泄着心中的不满。

 

“就来,催啥催!”梅没好气地回应着,手上淘米的动作却不敢停下,眉头紧紧皱着,心中满是厌烦。她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,一边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这糟心的日子。

 

春桃渐渐长大成人,出落得亭亭玉立。她嫁去了县城,那是个充满希望和新生活的地方。临走时,她紧紧拉着梅的手,眼眶泛红,声音有些哽咽:“妈,等孩子生了,我就接你去住。你在这儿受了太多苦了,该享享清福了。”梅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,望着河边的芦苇,思绪飘回到二十年前捡到春桃的那日。那日的阳光仿佛还洒在身上,那个小小的、无助的生命就那样闯进了她的生活,给她灰暗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光亮。

 

时光匆匆,如同白驹过隙,一晃就到了2024年。那棵歪脖子枣树,早就被砍掉了,只在梅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符号。村里的土房子早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的小洋楼,在阳光下闪耀着现代的光泽。德才的母亲也在几年前去世了,只剩下德才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家里等待着,等待着什么呢?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。

 

梅已经不再年轻,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,就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,头发也变得花白,像是落了一层霜。德才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,腿瘸了之后,行动愈发不便。他再也没有了往日打骂梅时的凶狠劲,更多的时候,只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,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发呆。梅偶尔会给他端来一碗热汤,看着他那衰老又落寞的样子,心中竟也没有了恨意,只剩下一声轻轻的叹息。岁月似乎把他们之间的怨恨都慢慢磨平了,只剩下对生活无奈的接受。

 

每天清晨,梅都会到那棵老槐树下坐坐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过去的气息,有她的欢笑,也有她的泪水。庆生也总会准时路过,他的脚步似乎因为能见到梅而变得轻快,像是带着一种雀跃的心情。他走到梅身边,笑着递来一个温热的烤红薯:“梅,吃个红薯,刚烤好的,热乎着呢。”红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,那热气腾腾的样子就像他们之间从未熄灭的感情小火苗。

 

梅接过红薯,眼眶微微湿润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:“庆生,这些年,多亏有你。”他们并肩坐着,望着太阳从麦田尽头缓缓升起,那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,却谁都没有提起这漫长岁月里的那些伤痛与等待。那些回忆就像深埋在心底的刺,虽然还在,但他们选择不去触碰。

 

德才常常坐在堂屋的藤椅里发呆,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。有一天,他突然转过头,看着梅,问道:“那个……庆生还等着?”梅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德才自言自语道:“傻子……都是傻子……”说完,便又陷入了沉默。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,或许是对庆生的不屑,又或许是对自己过去的悔恨。

 

立冬那天,梅在灶台发现一个崭新的汤婆子,底下压着一张烟盒纸,上面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。那五角星虽然画得不好看,但却充满了质朴的情感。她抱着汤婆子,走到院门口,看见庆生正在自家地里砍玉米秆。寒风吹过,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,他微微眯起眼睛,用力挥动着手中的镰刀,一下又一下。梅望着他的背影,忆起三十年前那个中秋夜,夜来香的馥郁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,还有掌心那滚烫的温度,那是她在黑暗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。

 

如今,村里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曾经,他们在梅和德才、庆生的事情上,大多抱着看热闹和指指点点的心态,就像一群冷漠的看客。但这么多年过去,他们目睹了梅的苦难与坚强,看到了她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着前行,就像一只不屈的鸟儿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大家也渐渐理解了梅曾经的无奈与渴望。他们看到梅在岁月的磨砺下,依然保持着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,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意。

 

现在,村民们看到梅,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和怜悯。路过梅家门口时,会主动打个招呼,问问她的近况。在农忙时节,也会有人主动过来帮衬着干点活,言语间满是真诚。对于梅和德才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,大家也都默认了,不再像从前那样说三道四。毕竟,生活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清楚,外人又怎能真正感同身受呢。梅感受到了这种变化,心中有一丝欣慰,她知道,时间虽然带走了很多东西,但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东西,比如村民们的理解和尊重。

 

梅坐在门口,感受着村里人的善意,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村庄,心中五味杂陈。那些过往的纷争与苦难,在岁月的长河里逐渐沉淀,而她也在这漫长的岁月中,与生活达成了和解。她知道,生活还在继续,不管过去有多少坎坷,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。

 

后来,庆生在村里开了家麻将馆。小小的麻将馆里,时常充满欢声笑语。麻将碰撞的声音,人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。梅会在忙完德才的事情后再到麻将馆里忙碌着,招呼着客人,脸上终于有了些久违的笑容。那笑容里有对现在生活的满足,也有对未来的憧憬。

 

日子看似平淡,可梅的心中,却多了一份对生活的坚定和从容。潘家庄的风,依旧每年麦收时吹过,带着熟悉的焦香,那是故乡的味道。而梅的人生,也在这风里,走向着未知却又似乎安稳的方向……

 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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